冠军赛记|2025 年西部一百越野赛


凌晨三点一刻响起的闹铃声从来都很烦扰,可今早,我还是利索地从床上跳了起来。月 28 号这一天已在我的训练计划表上高亮了好几个月,因为这一天要上场比西部一百了。


比赛日的早晨总是格外难熬。平时我就没什么食欲吃早餐,再加上情绪紧张、起得太早,进食更是勉为其难。我强咽下一根香蕉,勉强吃了两口加了榛子酱的燕麦粥。刚吞下去一点香蕉就有点反胃,但也只能这样了。早餐没吃好,我打算赛前多补充点能量胶来弥补。


赛前几天,住宿条件相当不错,我休息得很充分,感觉状态也很好,身边还有一个团队在有力支持。弗莱彻(Fletcher)开车送我到起点,只花了五分钟。我和团队做了最后告别:几个小时后见。然后我走进起跑区,就站在 Kilian Jornet K天王 身后,这一刻太不真实了。



!发令枪响,比赛开始了。




我们轻松翻越了山脊,跟去年的通过时间相差无几,也许会略快一点,但无需担心。我感觉不错,位置也靠前一些,今年我要紧盯第一集团,不想像去年那样被甩开。前面的小组渐渐找到了舒适节奏,我们与周围跑者不时交谈。丹·格林(Dan Green)在讲笑话,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。罗德(Rod)、塞斯(Seth)、杰夫(Jeff)和大卫(David)都在我前面。朝阳洒下淡粉色的光辉,映照在高山之上,这是整条赛道中唯一称得上风景如画的一段路。站在山脊线上,俯瞰着一望无际的山谷,我提醒自己,要好好享受此刻的宁静。



这段路地面多是碎石,并非那种嵌在地里的石块,松软易滑。融雪汇聚在小径,形成溪流。今天,脚被打湿几乎无法避免,但我还是希望尽可能晚一点湿脚,好让双脚多一点机会免受后面可能出现的水泡之苦。


此时,大卫领跑,其余人紧随其后,我排在后面几位。他似乎很享受率先开路掌控节奏的感觉,能够一览无遗地看到前方的所有路况。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让他如此轻松地一路领先呢?我看到一条小路在前方转弯处突然变宽,便毫不犹豫地加速绕了过去。


哇,就这么简单吗?一个小小的动作,我居然成了西部 100 越野赛的领跑者。六英里已过,还有九十四英里。我知道自己不会一直领先,也并不打算此刻就拼尽全力。但哪怕只有短暂的几分钟,我也要把领先收入囊中。


接下来离里昂岭(Lyon Ridge)补给站还有五英里,我一路奔跑,转一个弯就能看到一段惊艳的风景。我打心底里喜欢这段地形,也喜欢这种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。但我清楚,现在还太早,不能太兴奋。我已经领先一段时间了,该见好就收。



离开里昂岭补给站之后,我重回领先集团的队伍中,跟在熟悉的节奏里,开始蓄力保存体能。今天的硬仗还在后头。


我们继续朝着罗宾逊平地(Robinson Flat)进发,有二十多公里。途中某个时刻,我看到明蒂(Minty),她利索地把补给交到我手上,前后不过几秒钟,我就重新上路了。


这段路途中,有一个瞬间我记忆深刻:当我跑在 K天王身后时,心中不由对他充满了崇拜尊敬。我一路思忖着该怎么鼓起勇气搭话,却始终想不到一个自然的开场。终于,我脱口而出:嘿,Kilian,我是你身后的 Caleb,我是你的粉丝,真高兴你能来参赛。还有,恭喜你当爸爸啦!”  



他友好地回复了我,语气亲切。那一刻,我心满意足地想:太好了,今天既跟史上最佳越野跑选手聊了天,还当了一会儿西部 100 的领跑者,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,自己都不算空手而归了。




从罗宾逊平地(Robinson Flat)开始,赛道风貌便发生了变化:辅路更多、跑步节奏更快、气温上升更明显、爬升段更分明,风景却大不如前。如果说在高山地带奔跑是我的看家本领,那我在峡谷段只能算勉勉强强。当然,我也可以在下坡的砂土路上有所表现,虽比不上那些下坡如飞的人,但比赛还早,等爬升开始,我自有机会一一追回。


最后我和克里斯(Chris)、塞斯组成了一个领先小组。我将软水壶胡乱塞进腰带,一路别扭,最终还是从腰间滑落,重重摔进尘土里。我猛然刹住,原本四分的配速,瞬间被自己拉停。我折返两秒,弯腰捡起水壶,拍掉水嘴上的灰尘,刚重新迈开步伐,汉斯(Hans )就出现在身边了。



我们很快追上克里斯,再追上塞斯。正巧,塞斯停下来上厕所,我们干脆集体加入。回到赛道后,我们轮流领跑,节奏流畅,此刻竟没有其他人加入我们,我有些意外。说实话,我们是在不停跑,可配速称不上疯狂。但细想之下,我们已超过了我原定十四小时完赛配速,可是,这年头还有人不是从一开始配速就很疯狂的吗?其他人去哪儿了呢?


又到一处补给点,我们进出迅速,配合默契。唯一的问题是:我在来前喝了一水壶的水,还补充了个能量胶,想着进站好补满。但刚跑出一英里,胃就开始反抗。我能清楚听到胃里翻江倒海的动静,突然胃里的东西从口中倾斜而出,哗啦啦撒了一地。


可怜塞斯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切,估计他心想:完了,这家伙跑崩了。但我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了,我能呕完再战,快速恢复。果然,恶心感很快消失,我也重新追上了队伍,一个加速,又绕过塞斯,再次锁定前方目标。我只想把克里斯牢牢盯在视线内,绝不能让他跑远。



很快我就与克里斯并肩而行,我们俩人一起跑,力量更足。我们在训练营时共过事,去年西部 100 也曾并肩作战,还一起在霞慕尼闲逛过。我喜欢他的能量,知道他的速度不容小觑,也明白自己并非毫无机会。


我想赢他,他也想赢我,我们都希望彼此跑出好成绩。克里斯在下坡比我更轻盈,但我在爬坡时或许略胜一筹。到了通往埃尔多拉多(El Dorado)溪谷的陡下坡,他走到一边去上厕所,我趁机发力,心想他应该会在溪边追上我,结果一英里过去,仍不见踪影。


我到达溪底,随即开始往密歇根断崖(Michigan Bluff)爬。几分钟后,听到后方传来加油声,我竟能跟克里斯拉开一段距离,简直不敢相信。我心里暗忖:那就趁这段上坡,好好冲一下,看看能不能趁机扩大领先优势,我可不想拖到在跑道冲刺时才分出胜负。




现在,我一个人奔跑在赛道上,不过补给点和支援频率也更高了。穿过密歇根断崖时,我知道再过不到一小时,就能让安东尼(Anthony )做陪跑员了,我无比期盼这一刻的到来。


比赛已然进入白热化。我已跑过全程多半,仍然领先于十四小时完赛的配速,依旧保持领跑,感觉还不错。天气确实热,有人对我穿的衣服说了几句搞笑的评论,但我无所谓,哪怕是再微小的优势,我也要尽力利用。每次我都跑得浑身湿透,面巾里的融冰还能保持湿凉,只是如果能撑得久一点就好了。



森林山(Foresthill)一如既往地喧闹,但今天,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。这种感觉太奇怪了。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为我呐喊、呼唤我的名字。说实话,有点不自在,但也蛮有趣。我逐渐收窄视线,屏蔽掉一切杂音,只关注着自己的后勤团队,别的事一概不管,只想快点进出补给点。我不用换鞋,脚的状态还行。安东尼和我一起踏上加州街(Cal Street),这是全程最像对流式烤箱的地段。


突然,我出现了深色尿,这是最初的危险征兆。我知道自己脱水了,但情况比想象中更严重。我必须继续喝水、进食,还得避免呕吐,把补给留在体内。但是,这是一条微妙的平衡线,而我可能已经越过了这条线。


我意识里明白自己该怎么做,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。我的心率开始下降,这是因为缺水,血液越来越稠,心脏快泵不动了吗?我知道,按当前配速,哪怕不怎么喝水进食,再多撑几个小时也不是不可能。但如果现在透支,那最后一段就会崩盘,而我还要再跑五个多小时。


我开始不停小口小口地抿着手里的电解质饮料,冰得透爽,而我努力想象这就是一袋静脉注射液,滴滴入血,救我一命。


安东尼一边帮我控节奏,一边讲一些做后勤时的趣事,试图分散我的注意力。我真的很感激他能在这里,很高兴我们能共同经历这段壮丽旅程。虽然我几乎没力气回应,但愿意静静听着他讲,任由思绪被带走。Cal 1Cal 2Cal 3……这些补给站名字为什么都叫“Cal”?我们现在到底到第几个了?那条河呢?什么时候过河呢?我想像着冰凉的水冲刷小腿时的快感,那一定会舒服很多。



经过拉基查基河(Rucky Chucky)时,我看了眼分段时间。尽管感觉已经看到即将进入最后赛段,但我却仍坚持着十四小时完赛的配速,也依旧领先克里斯。莉亚(Leah)告诉我,从这里到终点还有三个小时十五分钟。我知道她算错了,但没戳破。


要是去年,她也许没算错时间,可现在,我的状态已开始下滑,只是我一直努力没让人发现。我粗略估算了一下,发现从绿门(Green Gate)到终点即便慢上十五到二十分钟,还是有望打破赛道纪录。谢天谢地,我还有些缓冲空间。既然如此,我决定换一个目标:就冲突破赛道纪录去




这一刻的情形和去年截然不同,简直是天壤之别。去年我是奋力追赶、愈战愈勇;而今年,我在崩溃边缘苦苦支撑,时不时冒出一个念头:我为什么偏要来受这种罪?出人意料的是,安东尼一路鼓励着我,硬生生鼓励我跑过了绿门,让我不仅稳住了配速,还维持住了领先优势。


接下来我交接上配速员雅各布(Jacob),后勤团队手脚麻利,把我收拾得妥妥当当。我重新出发,踏上这段林荫遮蔽、起伏轻缓、路况极佳的单行道,理论上,这是我最擅长、最应该拿出统治级表现的那种路段。但现实却是,在补给站视线之外,我又停下来了,开始了行走。我对雅各布说:跑完这一场,我大概要直接进医院了。



胃痉挛毫无征兆地出现,快要把我逼疯。只要我将能量胶或饮料一咽下喉咙,下一秒剧痛就突然袭来。我又一次陷入了那个熟悉的死亡循环:我知道自己必须补充能量,却根本无法吞咽。这是一场艰难的权衡,要么以每英里 10 分钟的速度慢跑、随着卡路里耗尽速度慢慢降低;要么吞下能量胶,然后因剧痛不得不停下,靠深呼吸缓解腹部绞痛,但或许这能避免更糟的结果。


雅各布用尽浑身解数,边讲故事边鼓励我,悄悄提醒我领先组的其他人也都在遭罪,说我不是孤军奋战。他说个不停,我却只想要两个字——安静。对此我很惭愧,他真的是在努力为我着想,只想我跑出好成绩,我的整个团队亦是如此。


我已经跑了十二个小时,超过八十英里,一路领跑至此,难道真的要在终点前的最后关头亲眼看着这一切垮掉吗?但这还不是最后关头,我还要再跑几个小时。以目前的状态,如果我彻底崩盘,以每小时三英里的速度走到终点……天啊,那今天可能还会变成一场持久战。


我看得出来,雅各布一直在想办法。他相信我,相信一切还有可以挽救。我希望他是对的,但眼下,形势实在不妙。他提醒我,这一切,都是我自己主动选择的。我曾对他说,让我拼尽全力别留余地、让我体验什么叫痛到极致。现在确实成真了,每一步都在兑现这句承诺。


我死死盯住前面他的双脚上,努力深呼吸,只想着紧紧跟上。我拼命让自己的精神和肉体分离开来,想让意志脱离痛苦,继续前行


在尖岩(Pointed Rocks)补给站,我竟然还在领跑!看不到克里斯,也不见基利安的身影,我知道他们肯定不远,但我已经感觉到终点将至、胜利在望了。只要再经历一个下坡和上坡,然后穿越奥本(Auburn)城区的最后一英里,直奔那令人兴奋的终点跑道就完成了。我离开补给站,边跑边听观众是否在欢呼着克里斯进站,但什么都没听见。几分钟过后,我开始相信自己真的有可能赢得这场比赛。



过去这几个小时里,我早已不再奢望打破赛道纪录。虽然我整体节奏仍然在纪录边缘徘徊,可斗志早已被痛苦蚕食殆尽,此刻我只想拿下胜利。在第十三小时三十分,我大致算了一下,如果我能咬牙坚持跑完最后一段爬升,最后在城区路面全程冲刺,也许还真能破纪录。


但我的腿已经开始抽筋了,每跑一步都隐隐作痛,我只想这一切快点结束。从那刻起,我彻底不再看手表,放弃了对时间的执念。我告诉自己:我都已经坚持到这里了,别再折磨自己了,就好好享受这最后的片刻吧。我的保障团队跑上赛道,和我并肩冲向终点跑道。一路上,我发现许多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人群中,为我欢呼鼓劲。谢谢你们出现在这里。我与斯科特·尤里克(Scott Jurek)碰了碰拳。


在马路尽头,我终于踏上那条橡胶跑道,突然一股音浪袭来,震耳欲聋。跑道两侧挤满了欢呼的观众,将跑道围得水泄不通,仿佛形成了一个用人做的隧道,把位于中间的我引向那个终于、终于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。



马歇尔(Marshall)在哪儿?我原以为摩根(Morgan )会就在终点前把他送到我面前,让我们父子一同冲线。也许他们去了罗比角(Robie Point),被堵在某个停车位里耽搁了吧。我走完最后一两步,双手高举终点带,有人引我转向摩根,她就站在那儿,怀里抱着马歇尔。我们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,一家团聚,这我最喜欢这个瞬间。希望迈克能抓拍到这一美好瞬间。



我找到一把椅子,一只呕吐袋,说了几句感谢。我能感觉到身体正逐步关闭系统。在终点线的采访希望可以快点结束吧……




其实,我现在还停留在赛后余波阶段。说实话,今天我已写得差不多了,但这场比赛,我着实付出了不小的代价。幸运的是我当时跟雅各布说我会进医院,最后并未发生,至少到目前还没有。但我也确实在医疗帐篷里躺了好几个小时,输液、恢复,老老实实地接受照料。直到昨天,我才终于吃下第一口固体食物;而现在,小便的颜色也终于恢复了正常。


等脑子再清醒点儿、身体没那么痛的时候,我还有些想法想写出来。超马是一种能让人全程沉浸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比赛。现在,脑海里的想法还是一团乱麻,我需要慢慢理顺,再写下来。所以,敬请期待吧。



感谢你一路读到这里,也感谢所有的支持与陪伴。真是无与伦比的一天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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